不要招东北女仆伺候地缚灵

迪尔曼森庄园的清晨与其他传统的美式私人庄园并无任何不同。它与同在加利福尼亚州的赫氏古堡不同,并不立于山丘之巅,而是像橡树港庄园一般将主宅藏匿于望不见头的古树林以内。与听涛山庄一样,它的建筑采用了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风格,大量的柱式中规划了自欧几里得的数学原理中推算出的完美比例,三角帆拱为它签上佛罗伦萨的名字。虽然丛生的荆棘令它失去了鸟雀啾啼的陶冶,无人可以否认它即便阴森,也依旧美丽。仆人应当先打扫壁炉,擦拭窗户,厨房会适时忙碌,准备早餐,接着贴身女仆与男仆会听到联通于主人房内的铃铛响起:是对方在召唤他们服侍穿衣或用餐。

迪尔曼森现任庄园主的女仆是个身材高挑、皮肤雪白、头发乌黑的亚洲人。他端着一个银莲花纹银质托盘,抬腿踹开庄园主锁上的卧室门,将餐食稳稳放在胡桃木小几上。他并不在意床上拱起的大团丝绒被,也不去看他睡眼惺忪的、英俊的主人,而是大阔步径直走向窗边,唰一下抖开厚重的天鹅绒落地窗帘——

“早啊主银!”他回过头,冲他的主人笑出一口糯米牙,“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害搁那睡呢!给你炖那燕麦粥都糊了!”

他的主人晃了晃神,动作迅速地用被子罩住脑袋。

女仆毫不客气,蹬了脚上的黑色粗跟小皮鞋,上床就薅庄园主的被子。

“起床了起床了起床了丹尼尔!”他大喊,“再不起我把另一面窗帘也掀开了!”

丹尼尔从被窝蚕蛹中探出一个脑袋。他生着一副英俊、轮廓分明的亚洲面孔,长眉挺直,眼型柔美,兼有一双不笑也微微上翘着的唇。即便发丝凌乱,肩膀赤裸,他也依旧不失风度:“张嘉元,你有没有考虑过我们地缚灵早上是不起床——”

张嘉元迅速蹦下柔软的大床。裹着白色丝袜的腿有着极佳的弹跳力,载着他分秒之间蹿到窗帘旁。随着这面窗帘被用力扯开,清晨柔和的阳光填满了整个室内。

“——操!”丹尼尔一下从被窝里弹出来,狼狈地滚下床,用扯下的床单将自己兜头蒙住,“把窗帘拉上张嘉元!操,好烫!”

张嘉元一收小臂,将两边窗帘都拉上,见怪不怪地燃亮烛火,端起银托盘,在丹尼尔面前蹲下,露出一个礼貌、得体、和蔼可亲的微笑。“早上好,丹尼尔主银。”他说,“按您的要求,今天早上的早饭还是燕麦粥、煎饼和豆浆,您慢用呐。”然后把餐盘往还在发抖的地缚灵手里一塞,扬长而去。

他已经在这工作了一个四季,刚来的时候人生地不熟,英文说得也不很标准,满大街找工作,能糊口就行。当地的华人向导看他啃汉堡狼吞虎咽的样子活像经历饥荒,把他领进唐人街一家阴暗逼仄的小铺面,一楼典当,二楼招标。好活计不少,主家看他长得漂亮,身材又好,想推他去当餐馆侍应生,他却盯着迪尔曼森庄园的招聘布告,死活都要去那儿打工。他揭那张布告像揭榜,怀里揣着一张黄纸和向导一肚皮关于庄园的恐怖怪谈砸开了布满荆棘的大铁门,见到庄园主的时候满手是血还笑得甜美可人,丹尼尔第一反应是要命了庄园进变态杀人狂了,第二反应是我怕他干什么我不已经死了吗,但身体很诚实已经退了一步。变态杀人狂于是露出一副可怜兮兮的小狗样儿,说,你别怕我啊,我又不揍你。

谎话,都是谎话。丹尼尔自从招进这个仆人一天按三餐挨打,理由从“你咋不起床呢这不好”,“不许挑食把葱给我咽下去”,“你外面那野草都吃啥长的我薅半天才薅干净”,到“我不是女孩儿我到底说多少次你才信!”最后一项理论上来说是丹尼尔赢了,虽然不幸被揍出张嘉元抬手他就往旁边斜还缩脖子的条件反射,但张嘉元并没有争取到贴身男仆的头衔,而是每天穿着带白色荷叶边围裙的女仆裙四处忙活,小黑皮鞋鞋跟敲得地面哒哒响。张嘉元日渐被他同化,有一回踩高擦落地窗,低头瞧见丹尼尔端着咖啡站在下面仰视他,哗一下捂住裙摆尖叫:“流氓啊!咋偷窥女孩儿裙底呢!”

丹尼尔被他拿鸡毛掸子追着揍:“不是,你别……”他满脸通红,“我就是想告诉你上边不用擦!”

“我擦是我心情好!”张嘉元抡他,“那也不是你看我裙底的理由!你凑流氓!”

怪事就是这么多,按理说张嘉元做家务应该像西西弗斯推石头,从东楼扫到西楼东楼又脏了得回去重头来过,可是这庄园从头到脚每天都定期刷新一样干干净净,压根用不着仆人。整个庄园就丹尼尔一个住客,看他一天睡十八个钟头的德性也不像是个能洗地毯的。张嘉元刚来时脑子里塞了八百个疑问,半夜福至心灵端着个烛台在会客厅和脚凳促膝长谈,循循善诱地问你家主银是不是搁某个我不知道的小房间放了一朵玻璃罩子罩着的玫瑰花。他说完抱着膝盖想了想,也没给脚凳回话的时间,自言自语说,那我是不是得吧唧他一口啊,可瞅着小俊脸蛋也不像那个野兽啊。丹尼尔穿墙穿到一半被他惊世骇俗的发言吓得左脚绊右脚脸朝下摔地毯上,张嘉元听见响回头看他一眼,神情迷幻地抬手跟他打了个招呼:嗨王子,尿急啊?我给你抱个夜壶来?

最后跟脚凳促膝长谈变成跟庄园主本人促膝长谈。张嘉元倒是对丹尼尔是个幽灵(丹尼尔:地缚灵!张嘉元:憋中二,说你是啥你是啥。丹尼尔:哦。)的事实接受良好,咬指甲咬了半天憋出来一句:“那厨房里的食材是哪来的哇?”

“庄园自己带的。”丹尼尔说,“别想,你提出什么恐怖理论我也吃不下饭了。”

“地缚灵还要吃饭呢?”

“兴趣。在庄园里头的时候我可以选择过跟活人一样的生活。”

“食材不要钱?”

“不要。”

“白吃呐。”张嘉元长叹一声。

丹尼尔觉得他在借题发挥骂人。

知道吃饭不是丹尼尔的生理需求之后张嘉元就散漫了,单方面为自己争取双休,周六周日绝不早起,可怜丹尼尔被他折磨出生物钟,每天早上雷打不动定点睁眼,还得到隔壁屋(按理说那屋也是睡主人的,被张嘉元霸占了,这个山大王)去喊张嘉元起床。如果说这能忍一忍就算了那不能忍的就是张嘉元还朝他撒起床气,抱着被子眼睛都不睁开,一双长腿乱蹬:“烦不烦银!你自己出去抓个人吃去!”

丹尼尔:……

丹尼尔握住他的脚踝,把他一双雪生生的足揣怀里,很有修养很温柔地哄他:“嘉元儿,元儿,醒醒,一会下午让你再睡会。”

张嘉元:“不起。”

丹尼尔忍气吞声地把他脚焐热了放回被窝里,顺着被子缝把自己也塞进去,卑微但倔强:“你起不起,不起我耍流氓了!”

张嘉元闭着眼一套擒拿把他摁床上,趴他身上又睡下去了。丹尼尔睁着眼数羊,觉得自己才是那个任劳任怨的男仆。

张嘉元刚来那会就初现可爱甜美和杀人诛心齐头并驾的特点,第一天上班还拿不知道从哪摸出来的发胶给自己喷了个爱心呆毛,凑到丹尼尔跟前一叠声喊他主银叫他起床,丹尼尔睁眼的时候跟他那张漂亮得小姑娘似的脸距离不过十厘米,脸噌一下红到脖颈根,脑子里闪过一连串不能说的东洋式故事走向,觉得自己下一秒可能就要被女仆的巨乳闷个窒息,结果张嘉元下一秒就溜下去把窗帘扯开了。丹尼尔着急慌忙地喊他拉上,说自己眼睛疼见不了大太阳,被女仆评论:咋这么娇气捏。

丹尼尔说:这种事你下回心里想想就行了。

张嘉元恍若未闻:不爱晒太阳咋长这老高呢?都快给房顶干穿了。

丹尼尔看着过三米的天花板,忍住了在第一天就解雇自己唯一一个仆人的冲动。第二天他略施小计在厨房凭空变出一只及其凶悍的大鹅,在书房一边心不在焉地翻《傲慢与偏见》一边等着张嘉元衣衫不整惊慌失措地来求他帮忙,等到了晚上刺绣餐桌布上、莹莹烛火下的一个大铁锅。

张嘉元殷勤地给他布菜:“主银你吃这个,这是我们东北特产,铁锅炖大鹅,可好吃了这个。”

丹尼尔在他的哄骗下把自己吃撑了,半夜三点都睡不着,抱着自己的鹅绒枕头找张嘉元谈心。张嘉元一开始还跟他唠两句,后来困了就不搭理他,嗯嗯啊啊地随便应,最后小鸡啄米脑袋一点一点的,还是丹尼尔伸手给他托住了。他看着这个莫名其妙出现在他身边的女仆,声音很轻很低地问,谁都不敢来的地方,你怎么就来了呢,你在外边过得很不好吗?张嘉元迷迷糊糊地栽进他怀里,梦呓一样回,我还债来的。

你到底欠谁的债,我帮你还行不行?

欠你这个冤大头的债。张嘉元一边搓面团一边瞪他,脸上三道面粉花猫印子,鼻尖也有,手臂上肌肉绷紧,看起来还是白乎乎的,跟丹尼尔那个青筋明显的小臂差得不止一点两点。搓完他又去调面浆糊,把铁板烤红了就往上泼,拿个自制的小木横条打着圈一转,往上打俩鸡蛋,翻面,刷酱放生菜加薄脆,热乎乎一个卷起来裹上绣花小餐巾塞给丹尼尔。趁热吃,赶紧的,大早上给我薅起来就为了吃个煎饼果子,你瞅瞅你那德性。

丹尼尔靠着厨房门啃饼,真心实意地夸赞:真贤惠,元儿。

张嘉元甩他一个白眼:别演。我不跟你整简·爱那一套。

最后结果还是整了,丹尼尔进不去教堂,张嘉元说他入了团的不搞这些,俩人在小玫瑰园里面对着圆滚滚的月亮拜天地,气氛弄得像歃血盟誓。丹尼尔换了一套正经的燕尾服,张嘉元还是穿着他那身小女仆装,头箍换了一个带纱的,丹尼尔撩起来才发现他哭了,三白眼下面红红的一圈,泪珠子砸下来,饱满的一对唇紧紧抿着,弄得脸颊肉鼓起来,像个汤圆,也像那种声儿很大很能打但其实也挺娇气的小白狗,又倔又惹人怜。

丹尼尔踟蹰半天,说,你要是不愿意……

被新娘抄捧花撵了半个庄园。

一边撵张嘉元还一边掉眼泪,丹尼尔都不知道他这么能哭的。撩开女仆裙长长的裙摆的时候张嘉元还在哭,丹尼尔钻进去亲他,他哭得嗓子颤腿也抖,一叠声地喊,丹尼尔、丹尼尔,湿软得不像话。第一回抵进去他也疼,但还是死死搂着丹尼尔的背,哆嗦着嘴唇讨吻,丹尼尔哄他,他就说我不难过,我是高兴,我太高兴了,又哭又笑又叫的,像个美丽动人的小疯子。他一会儿很乖,被按着背像被捏住后颈的家猫,绵软的媚的,领子从后面散开,露出一双黑色的刺青翅膀;一会又变成野猫了,按着丹尼尔上上下下地坐,昂着脖颈长长地叫,什么话都往出说,浪得要人命,听得丹尼尔耳朵都红了,恨不能把他嘴巴捂上。新嫁娘很娇气的,不成了就蛮横地说,你完事儿了!丹尼尔按着他的腰,又哄又骗,咬他的耳朵,元元儿,我没完事呢。

他后来真的显得脆弱,有那么几次像一个合格的贵族夫人一样,穿着宽大的晨衣坐在窗边,光勾勒出来的轮廓过于纤细。丹尼尔从背后搂住他,严丝合缝的,慢慢地吻他的脖颈,从耳后吻到肩膀上。他看不出来张嘉元在想什么,但他哀伤得很明显,即便他们会拥吻。丹尼尔试图帮他忘掉这些情绪,他们弄得很野,张嘉元几乎是被欺负,但他一点都不抵抗,一边骂一边把丹尼尔抱在怀里,一个保护者的姿势。哭得像新婚夜那么惨的后来只有一次,丹尼尔带他在镜子前面做,光亮的反射里清清楚楚地照出张嘉元,面色潮红,唇内的小痣翻出来,大腿上陷下去五个指印,连里面都瞧得一清二楚,嫩着肿着,晶亮地往外淌水。他忽然就不叫了,脸一下惨白,像被吓傻了的小动物一样使劲往丹尼尔怀里钻,气都喘不上来,声嘶力竭地喊不要,不要看,颤抖着像倒春寒的厉风里飞不稳的小雀。丹尼尔亲吻他的翅膀,问,你会离开吗。张嘉元使劲摇头,说我不走,我永远留在你身边,再也不走了。

也就这会是好欺负的,缓过神就踹丹尼尔,手脚并用地捶他,骂他混蛋,傻逼,要多难听有多难听。这算好的,庄园里头没有现代信号,他给丹尼尔讲生化危机的剧情,讲得栩栩如生画面逼真,丹尼尔吓得一连几个晚上不敢瞎在庄园里头穿墙,生怕一抬头看见个丧尸。张嘉元打他额头,说你一个地缚灵怕什么丧尸,丹尼尔哭丧个脸:我胆子小嘛!过两天张嘉元拿来一张画,他画画还挺好的,神灵活现地在纸上还原出一个高个儿美女。丹尼尔问,这谁啊,你画她干什么。张嘉元对他冷笑,说这是丹妮拉,从名字到身高都跟你特别般配,我做主给你纳一房。丹尼尔撑着脸笑了半下,连着三个晚上都跟八爪鱼一样巴着张嘉元睡的觉。

张嘉元去吹烛台,丹尼尔抱个被子像小媳妇一样等他,看着怪可怜的:“元,元元儿,你赶紧回来,我有点儿怕。”张嘉元说:“怕啥,你元哥无伤通关的,来一个揍一个,绝对给你安排得明明白白的。”丹尼尔就“哦”了一声,一双眼睛很甜蜜地盯着张嘉元,说:“元儿哥,好厉害。”然后他们交换一个亲吻,很安静地抱在一起睡着了。月光静默地俯瞰山地,迪尔曼森庄园的夜晚与其他庄园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迪尔曼森:Dimension,次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