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链接] LINMO预定的会议–
——这又是在整什么新活?
张嘉元伸手拨了拨额发。他刚结束一天的日程,还没来得及卸妆洗澡,发丝被发胶固定,摸起来的感觉有点像琴弓。桌子上堆得有点乱,他勉强找了个地方把手机支起来,点进群聊里的链接——噢,米卡、林墨、尹浩宇……他眼睛乱瞟一通,抓到周柯宇坐在林墨镜头的角落,垂着眼睛玩手,翻来覆去地。刘宇最后一个进入会议,像是刚要打招呼,转眼就吃了林墨一个全员禁音。
这又是在整什么新活?张嘉元无意识地拧手指。造反?
“……今天我们聚在这里。”林墨清清嗓子,“是为了解决一桩大事。”
接下来的话张嘉元边走神边听了个大半:周柯宇和林墨某天约着逛街,走潘家园那样的市场,看到一本写狂草英文的羊皮纸古书。很自然地,他们进行了一些这上面到底写了什么的拉锯。周柯宇不肯念给林墨听,林墨于是将书夺过,操着一口扁平发音乱念一通。
到这里都很正常。
所以什么叫周柯宇现在每周会忘掉一个人?什么叫,可能那会念出来的是一个,没人知道到底是什么的咒语?
张嘉元将目光从周柯宇身上挪开,给林墨发消息:你们驴人不带我?是不是兄弟了?
林墨低头看了一眼手机,轻微地向内抿了一下唇。张嘉元试图找出一点窃笑的痕迹,未果。
“这是什么新活动吗?”伯远问,“我们还能有这种团体通告?”
禁音被解除,一下涌入过量的嬉笑喧闹,吵吵嚷嚷的字句堆在一起,什么也听不清。张嘉元拿起手机,下意识咬住脖颈口的拉链链坠,点开周柯宇的微信窗口,字打了又删除,来回几遍,故作轻松地发问:你俩现在关系好了奥,玩儿恶作剧都不跟我通气儿了?
那边的正在输入中也来来回回,夹杂着米卡勉强试图把话题拉回来的声音,送过来一句:我说是真的,你信我吗?
又来一条:别咬了。
张嘉元拿牙磨了磨链坠,尝到一股金属的酸味。他用指腹擦了擦屏幕边缘,发:我信你。那现在咋办?
他一会没听,已经不知道“会议”的进展如何,抬眼时就看到周柯宇深深看着屏幕。不知道哪来的荒唐第六感,他觉得周柯宇在看自己。
不知道世界上所有的线上会议是否都是如此,熙熙攘攘、不了了之,于是大家各自离散、各奔东西,那一句疑问也没有了下文。终究不再是前两年那样的时候,勉强再把人都约到一起,已经又过了大约两个月。张嘉元依旧不算最早到,进包间时大家齐刷刷转头看他,露出被簇拥在里头的一个周柯宇,简直像什么惊悚片。
“……咋回事啊这是?”他干笑两声,“我裤衩也没穿外头啊?”
竟然是周柯宇先笑出声,过来握住他的臂弯带他入座,不轻不重地在他小臂内侧揉两下。
“嘉元儿。”他轻快地念,顺手拨平张嘉元一绺翘起额发,“午觉睡过头了?”
“哇周柯宇——!”刘彰的尾音拖得很长,“你怎么能比忘掉张嘉元更早忘掉我!”
张嘉元猛地拧头去看周柯宇,后者耸耸肩:“你现在问我我也不知道啊。”
他心神不宁,又不敢直接问周柯宇,生怕令他难过,也怕问得不恰当,反而叫言灵成真。菜上了过半,他还是没忍住偷偷捅林墨:“……这个失忆,它有规律吗?按,按番位来不?”
林墨:“……也不至于玩得这么脏。”
先是米卡,然后赞多,接着又是刘彰——团外什么情况他们不知道,周柯宇也说不清楚,索性作罢。
“他是真啥都不记得了,就那种,他知道这事儿发生过,但不知道我参与了。”刘彰插嘴,“不是装的,他连我欠他二十五块六都给忘了。”
“我现在记住了。”周柯宇说,身体全然放松、仰放,左手臂搭住张嘉元身后椅背,“记得还钱。”
林墨冷笑:“哪天把自己银行卡密码忘了就老实了。”
张嘉元此刻正跟手里的薄饼皮搏斗,试图将它展开。他手指这时候分外不灵活,不管是展饼皮还是展面膜都很费功夫。林墨话音刚落,周柯宇还没开口,张嘉元先将手里一团饼怼进林墨嘴里,手起筷落又怼进去许多烤鸭片,塞得林墨唔唔抗议。
“吃还堵不住你嘴!”张嘉元横他一眼,“净说不吉利的。”
林墨和他互发眼刀,两人眼睛抽筋似的斗了一会,年长的先撤回攻势,去刘彰杯子里偷饮料喝。张嘉元又包了一张饼,裹得太满,都有点儿拢不住,因此着急忙慌地咬一口,却忽然觉得鞋帮被轻轻踢了一下,接着又是规律的嗒、嗒、嗒。他顺着力道看过去,周柯宇倒又挪开视线。他于是凑过去,把音调放软,小声问:“咋啦?”
周柯宇眼神乱飘了一阵,也凑过来一点,结结巴巴地说:“你,你卷那个,我……”
噢。张嘉元了然,把烤鸭卷饼塞在他手里。这卷饼周柯宇拿在手里一下显得小了。他低下头,张口比划了几下,就着张嘉元的牙印咬下去,然后一口、一口、看着修养很好地慢慢食尽。吃完,抬眼看看风生水起的桌面,又看看张嘉元,目光都显得期期艾艾。
忘掉几个人,又怕生了。张嘉元如此推断。于是他夹一筷子,周柯宇分半口。最后上的流沙奶黄包,咬破了馅就往外涌,也来不及转手,周柯宇就就着他的手吃。
张嘉元垂眼看他,念想却穿过两年多,仿佛回到刚成团时,周柯宇如此低着头吃一个被他捏住的青团。
散场时大家依次拥抱周柯宇,刘彰最后一个,很用力拍过周柯宇,说:“没事,大不了我们重新认识一遍,还是朋友。”
张嘉元站在旁边,看到周柯宇抬起一半的手和刘彰微红的鼻尖。
一晃神,包间里就静下来。张嘉元错过被林墨搭便车,其实只想跟周柯宇多说两句话,但到这时,反而不知道具体要讲什么。
“那啥……你助理不来接你吗?”
“嗯。”
“那……”
“我能去你家住一晚上吗?”
“啊?……噢,行,行啊,那我去开车?”
“一起走吧。”
“嗯,走。走。”
说起来也不是没睡在一个地方过,彻夜赶通告的时候,两个脑袋挨在一起,或者掉到肩膀,掉到腿上都是常事,分别这么几个月,仿佛一辈子过去一样。张嘉元不理解为何小别胜新婚为何是件好事,跟周柯宇躺在一张床上,他胳膊腿往哪里放都不对——一朝回到解放前了,这不纯属白干吗?
“周柯宇。”
“嗯?”
“柯宇啊……”
“在呢。”
“你说长高和失忆非得选一个的话,你选啥呢。”
“……”
他听见一声很轻很长的叹息。周柯宇翻了个身,胳膊伸过来,手掌带着一点热意,虚虚拢住张嘉元下半张脸。张嘉元拿鼻尖撞一下他掌心,闭上眼才想起今日忘记吃褪黑素,数着周柯宇呼吸声,竟然不知不觉也睡着。
他后来跟周柯宇讲,一本正经地:“我觉得你可能带点儿安眠药体质,你要不去做个体检吧?”
周柯宇翻工作文件,问:“那你打算把我贡献给国家吗?”
张嘉元掰着下巴想了一会:“……要是给你扣下了,会引起国际纠纷吗?”
周柯宇把腿放平在沙发上,像短视频里抻成一长条的兔子:“我想名留的倒不是这个史册。”
周柯宇没有带行李,但也没有提要离开,就保持着这样一种置身事外的姿态一直留宿在张嘉元家里。他不讲理由,张嘉元也不去问。做艺人难免要频繁出差,两人时间对不上,张嘉元把密码和备份钥匙都留给他,还推拒林墨好几次邀约,声称家里太小,万一掐起来连个余地都没有,容易意外撞窗坠楼。
林墨:我和周柯是什么打架的猫吗?
万人迷-林墨准备不完毕:【惨绝人寰!北京有房土著寄居外来务工人员家中,原因竟是……】
万人迷-喊出宵夜的名字:?
万人迷-伯远:我记得我们群里的北京土著好像只有一个……
万人迷-伯远:[真相只有一个]
万人迷-Danielzzz:这是在说什么啊,我认识你们吗?
万人迷-Danielzzz:[萨摩耶无辜]
万人迷-大鱼吃小宇:这是可以讲的吗,感觉我笑出声的时候功德-1了
林墨准备不完毕 拍了拍 大鱼吃小宇 并变成了香菜味的
万人迷-林墨准备不完毕:地狱笑话还是要当事人讲比较得劲
张嘉元挤到周柯宇脸旁,正打算看他下一句怎么回,好提前准备帮腔台词,后者却将手指向右一划,切出群聊,去回经纪人消息。一闪眼间,周柯宇的聊天列表掠过去,每个联系人都规规矩矩地写明了身份,只有一位什么都没有。他弓着腰啃了一会手指,等周柯宇打完消息,以脱兔之势扑过去猛力拽晃对方的胳膊:“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为啥就我没有备注?”
周柯宇眼疾手快将手机往沙发缝一塞,举手投降:“唉,唉——我,你怎么偷看我手机?”
张嘉元想指他鼻子,又怕挣扎动作大了戳着他眼睛,身体动得比脑子快,鼻尖撞到周柯宇鼻尖,反应过来也只能强撑三分气势装凶:“说!是不是就打算把我忘干净了?”
周柯宇目光都打结:“我,我给你备注在文件传输助手里呢,行不?”
他手护着张嘉元后颈,也不向后提,也不往外推,就垂着眼睛,细声细气地说:“嘉元儿,你,你再不起来,一会腿麻了,接上吻了不能怪我……”
张嘉元手忙脚乱,咚一声磕出个两败俱伤,满脸通红眼含泪花地控诉:“嘴皮子碰一下就碰一下,说啥接吻不接吻的,你还打小演戏呢,你嘬人家人中的时候也没管那叫接吻啊!”
周柯宇捂着伤处小口嘶气,也面红耳赤的:“我,我,你能不能别记得那男孩了张嘉元!”
话虽然这么说,晚上张嘉元被心跳声闹得翻来覆去难以入眠时,他又凑过来,小心翼翼地挠张嘉元掌心:“……你不能把我给忘了啊。你一定不能把我给忘了啊。”
张嘉元躁动的心绪安静下来,又慢慢回上一点酸涩。他把头埋进被子里,很希望时间停止,甚至倒退。他没有什么非要改变的事,只觉得离过去近一些就离忧虑远一些。他想变成有魔法的彼得潘,带周柯宇去一个风景好的永无岛,哪怕交换条件是得去蚊子很多很多的海花岛也可以。不用去担心明天是否会忘记谁,忘记谁后是否又会在无意中被谁忘记。他愿意回到时间的循环中,不长大,哪怕要反刍曾经的不安与落寞。曾经他可以笃定地对周柯宇说,你一定会进A班,一定会高位出道,一定会有鲜花掌声的未来,哪怕没有我也一样的,你能做得特别特别好。现在呢?命运的馈赠也许带来的永远不是满足而是更大的贪婪。他没办法承诺周柯宇一个忘记一切后仍然一生顺遂的童话故事,因为他不愿意。
周柯宇的忘记来得突然且没有规律,张嘉元也不知道自己会是第几个。电影里的浪漫幻想,主角或者是最开始被忘记的唯一最爱,或者是终结诅咒的天赐良缘,张嘉元不是没有期待,但这种期待荒唐得喝醉后都令他牙关紧咬,无法吐露。他只能隔着眩晕的朦胧握住周柯宇的手掌,用指腹执拗地一遍遍描摹对方的指纹。
酒意让他睡不安稳。睁开眼时,灰白的晨光洒进卧室,冷色调的。他看见周柯宇在摆弄手机,不知道发了什么,又锁屏盖好,沉回睡梦中。
好敬业。张嘉元迷迷糊糊地想。嘉行真的应该给他发点加班费和工伤补偿的。
周柯宇的睡眠时间随着遗忘显著地减少。张嘉元陪他走在北京深夜的街头,听他导游一样的介绍,或者通宵后并肩出门买早饭,路过某个地方,周柯宇会抽抽鼻子,小狗一样的:好熟悉的味道,我记得——然后忽然一脸怔忪地顿住:啊,我想不起来了。
张嘉元于是也嗅嗅,揉一揉鼻子:……咱之前,我骑车载你出来,我俩偷偷搁公园里玩秋千那个时候,北京就这个味道。
周柯宇就会笑笑,一点都不聪明的样子,说:没了你我怎么办啊,嘉元儿。
没了我你怎么办呢?张嘉元想,在深夜周柯宇呼吸急促加重的时候,在他将背蜷缩起来的时候,在他颤抖着一身冷汗的时候,握住他仿佛害怕惊动什么一般虚搭在自己手腕上的手指,将他翻过来,如同小时候妈妈做过的那样,把周柯宇按在怀里,一下、一下、不厌其烦地拍抚脊背。他有时想要叹气,又憋回去。叹气会把福气叹掉的,他和周柯宇的,现在一点都不能浪费了。
忘记一个人有多恐怖呢?张嘉元不能去想。周柯宇和他一起坐在飘窗上看夕阳,像笼子里的一对相思鸟。周柯宇说,有时候林墨来了,我知道他是朋友,我甚至能在他要拿脑袋槌人的时候精准闪开,可我就是觉得他是个陌生人。
他连家人和阿三也忘了。张嘉元陪他回家,柯基犬朝他扑过来的时候他行云流水地接住抱起,对上小狗湿漉漉的眼睛,又愣在原地。
“我感觉我一点点地没有了。”周柯宇比划着,“像一卷漫画……我一点一点地被橡皮擦掉。然后会有人画出一个新的周柯宇……新的周柯宇会有新的故事。那旧的这个呢,现在的我呢?”
张嘉元想到忒修斯之船。他读到故事的时候,从未想过某天这样的情境会降临在他们头上。他曾经觉得自己有一个答案,到了此刻,才知道自己只有无尽的下坠感。
下坠、下坠,直到某天,摔落在地,四分五裂。
周柯宇回到北京没有打开张嘉元家门的那个某天。周柯宇出现在聚会上没有笑着喊他嘉元儿那个某天。周柯宇对尹浩宇说“不好意思,我忘了你还有——还有张嘉元?他也是我们团的,对吧?”的那个某天。
张嘉元怔怔地想,还真是这样,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就是,过程当中的一个。
他的胃拧紧了,翻江倒海,像卷成一条在洗衣机里被颠倒甩动的被单。他坐在周柯宇旁边,手心出汗,想凭借记忆将初见的那一页重画,面对周柯宇,却忽然意识到这简直是个陌生人。
周柯宇的肩膀是这么宽的吗?他的眉眼是这样的吗?他的鼻子、嘴巴,他脸上的痣向来如此清晰吗?他的下颌线——他的下颌线这么地像一个大人,一个标致的成年男性——原来周柯宇是二十多岁的男人。他的轮廓充满魅力,但不像那个上镜真好看的漂亮男孩儿了。
——多高啊你?咋比我还高一点儿,吃姚明长大的哇?
“嗯,对,我是咱们团的。前队友,哈哈,那个,咱俩活动基本站一块儿。”
——我,没,我就一米八八……你也挺高的,你多大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主要,那个,我没写你的备注……有点儿弄不清楚。”
——我啊,我03的,一月份。你多大了?
“没事儿,主要,对吧,现在也没啥交集的。我就,可能我欠过你俩核桃,你宽宏大量决定不记账了。”
——我02的,我比你大……差不多刚好大半年?
“这样啊。”周柯宇笑,礼貌性地,“那我给你备注一下,这个还是记上比较好。”
张嘉元不愿去想的、一直逃避的、近在眼前的,周柯宇失忆的时候不断在其中挣扎的那个漩涡,终于还是吞没了他。他僵硬地笑,借口逃到卫生间,反锁门,恐慌发作一般用力呼吸,脑海里闪过太多记忆片段,走马灯似的飞掠而过,他抓到一片就试图咀嚼回忆,恨不得一个细节都不要放过,统统烙印镌刻在记忆回廊,然而阅读这一段的同时其他又如书页漫天散落,千手万手也无用,根本由不得他去抓住。
解散时候周柯宇的表情是什么样的?泰国的时候他抱住周柯宇,那一瞬间他睁眼没有?宿舍里周柯宇的鞋是怎么摆的?电影节那次周柯宇有隔着玻璃给他看手机屏上的野猪出没吗?周柯宇环抱他的腰身哎呀哎呀地喊的时候,叫他名字了吗?年会的时候周柯宇穿的是什么来着?沙滩上玩球的时候,周柯宇是传给他还是米卡了?第一个舞台牵手的时候,周柯宇的手心是热的还是冷的?决赛结束的那个夜晚,周柯宇有跟他一起念出INTO1张嘉元的名字吗?异次元的最后时间里,周柯宇说希望大家不要忘记这件事情,他回应了什么,他是问为什么不要忘记吗?
为什么不要忘记?是因为这些被记录下的他们吗?是因为那些没有被记录下的他们吗?那些排练间隙对上又匆忙移开的目光,那些缠绕打结又慌乱分开的手指,他落在周柯宇鼻梁和唇畔的呼吸,周柯宇贴在他脉搏上的掌心,深夜里两人可见的谈心,无人处的欢笑和眼泪,漫无边际的幻想和承诺,默念过一千次的名字,交错的臂弯,他没有告诉周柯宇的,周柯宇没来得及告诉他的,没有解释、沉寂在时间长河中的瞬间。
不记得的话,就都没有了。周柯宇的十八、十九、二十、二十一岁。张嘉元的十七、十八、十九、二十岁。构成他们的一切,一起消失在宇宙的罅隙中,密不可分地烧成灰烬,并不会有一方孤独地幸免。
现在的这个周柯宇,不可能知道沙发上的那个周柯宇,出于怎样的心情才用了“接吻”两个字。
他又能向谁述说呢?
林墨重新霸占张嘉元的家,只要没有工作,就整日整夜地待在一起,仿佛怕有人想不开似的。刘彰给张嘉元共享PDF文件,文件名叫“被周柯宇遗忘后的生存指南”。张嘉元打开,目录写得一本正经,还按番位排了对应的解决方法页码。张嘉元往下拉,整整十页的空白。
张嘉元关掉文档,往沙发上一摔:我真后悔当时让周柯宇住进我家。
林墨挑眉:哦?
张嘉元叹气:现在一抬头哪都有他的痕迹,哪哪都是,烦死了。
林墨拿食指戳他脑袋:装吧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一开始心里乐呵着呢。
张嘉元想胡搅蛮缠无理取闹,可一点气都提不起来。
“你再去跟他认识一遍呗。”林墨说,“谁不是从陌生人过来的呢。”
“不一样。他……他现在都不来找我了。”
“刘彰当年没找你也没见你放过他。”
“……那能比吗?”
“怎么不能了?”
“不跟你争这个。就是,我没法形容,就是……”
“我给你请个语文家教?”
“哎呀就是我觉得他现在就挺好的!他不认识我我也,我也别认识他了。他就,他现在都是个完全不一样的人了,你懂吗?我是啥,我是前队友,是遗迹,跟个纪念品一样。过去他,那过去那个周柯宇,我俩有情分,他把我拿出来擦擦灰跟我回首一下峥嵘岁月啥的,现在这个,他没了个纪念品他也一样活啊。那我——他都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他了,去认识这个算啥,找替身啊?”
林墨按着太阳穴后仰,像看个新物种一样看张嘉元。
他沉默很久,说:“我现在觉得你特别像个为周柯守身的寡妇。”
张嘉元坐正了:“不让泥塑奥!”
“——但说真的。”林墨把他手挥开,“周柯还没死呢。”
“但我的那个已经不在了。”张嘉元脱口道。
这下两个人一起沉默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在同一个时机一个往左一个往右夸张地干呕出声。“酸死我得了张嘉元!”林墨喊。“不是我主动要说的!”张嘉元大叫。
他们对视,莫名其妙地放声大笑,笑到腹部酸痛也停不下来。林墨腿麻,收腿的时候敲到茶几,于是又是一阵疯狂的哈哈声。张嘉元笑到缺氧、头晕,向后仰倒在林墨大腿上,一点眼泪顺着眼尾湿润到鬓角,安静由此降临。
林墨慢慢地顺他的头发,像安抚一只幼兽。张嘉元又顶住下唇,试图把悲伤闭紧、咬碎、吞下去。
“……我真的很想他。”原来哽咽的声音听起来这么糟糕,“我真的,我好想周柯宇啊。”
“我知道,唉。”林墨擦眼泪简直轻得像假动作,“你真的,哭起来好像个皱皮包子。”
周柯宇更像。张嘉元想,想起那天夕阳下他拥有的最后一点周柯宇,哭起来像伤心的金毛狗,皱巴巴的。皱巴巴的周柯宇说,张嘉元儿,我真的好害怕。张嘉元把他搂在怀里,他跟个找不着家的小孩一样哭得更大声了。
我能不能不忘记你,小孩抽抽搭搭地问,张嘉元,我能不能不忘记你?
林墨是对的,张嘉元确实庆幸过那时能够站在那里承接周柯宇的是他而并非其他人。他庆幸过周柯宇先忘掉了其他的好朋友,那些两年间将周柯宇的生活打造得热热闹闹的人。当其他人都退一步,张嘉元就好像没有踟蹰过、徘徊过、犹豫过、做错过、退缩过、畏惧过、遗失过,聚光灯一打,他又回到了一往无前的十八岁,可以当剧场舞台上的那个英雄。
事实上他自私、任性、偏心很重、犟劲十足、脾气冷硬,会为周柯宇的反复无常辗转反侧,自己跟自己生闷气。他没有那样无尽的开朗,也并非常热的太阳,只是愿意在特殊的某人面前,燃烧出一捧特殊的光。
周柯宇是个太不好懂的人。他坐在沙发上打游戏,张嘉元刷着手机吃薯片,人没有动,递过来一张嘴。张嘉元顺手喂他,他吃完品了一下,又说:咱们靠脸吃饭的吃这个是不是不太好?刚刚可恨一点,脸又贴到张嘉元手背,轻快地:再来一口呗,元儿。
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他永远给自己留三分余地,永远没有一个准信。但张嘉元还是会摸最完整最大的薯片给他,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地,为此多么高兴。
日子零零散散地过去,知道周柯宇将整个团忘过一遍时张嘉元竟然只是有些恍然。毕竟刘彰都跟周柯宇再勾肩搭背了——仿佛只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群聊一下又热闹起来,约时间的约时间,定地方的定地方,虽然可惜租不到原本的那两间别墅,倒也是订到一间环境合适的用来办所谓的“新生派对”。
“今天我们相聚在这里——”林墨举杯,“是为了——”
“别讲了。”米卡愁苦地将他的手按下去,“你讲这个,没有好事情。不吉利。”
好家伙。张嘉元想,不愧是麻将好手,现在都知道吉利不吉利了。
“直跳主题吧。”刘彰又把林墨的手抬起来,“恭喜我们,现在所有人都单方面掌握周柯宇的黑历史了!”
张嘉元跟着他举杯,一饮而尽。接着玩牌、喝酒、狼人杀、喝酒、讲八卦、喝酒、唱歌、喝酒。尹浩宇混着语言抱怨大学实在太忙,林墨跟他抱在一起,声嘶力竭地假哭。赞多搂着台灯跳舞,刘宇非觉得现在是六点应该要练基本功了,拉着高卿尘一起开嗓。力丸抱着酒瓶子,不喝,就是抱着。伯远醉得站不稳,还要把刘彰从赞多的必经之路上拖走。
“简直乱成一锅粥了。”张嘉元喃喃道。
周柯宇在他身边坐下。他今夜没怎么喝,身上甚至没有酒味,用的香水和那款张嘉元很喜欢的香薰蜡烛相似。张嘉元实际是想挪开的,可是酒精让他松弛了,于是懒洋洋地躺在那里,想,过一会再走也一样的。
“张嘉元。”周柯宇喊他。
“哎。”张嘉元应。
“你是不是有点……不太喜欢我?”周柯宇问。
“我吗?”张嘉元掀起一点眼皮,“为啥啊?”
“只是好像总有这种感觉。感觉你……感觉我知道你没那么喜欢我。”周柯宇顿一顿,“其他的我也记不得了。”
张嘉元觉得有点可笑,所以真的冷笑一声。他不知道自己看起来是否不友善或者吓人,只想尽快离开这场对话,于是将酒瓶顺手一放,打算加入林墨和尹浩宇的鬼哭狼嚎。周柯宇能做什么呢?顶多就是看着不太高兴地将腿放远一点。又说回来,他发呆的时候看着也像不太高兴的样子,谁知道是真是假。
“不要走。”
——周柯宇握住了他的小臂。
那力道很大,铁钳一样,甚至弄得他迟钝的感官都觉出来一点疼了。张嘉元下意识皱起眉,目光扫回去,周柯宇露出那种掩饰得很微妙的惊诧,然而手向后一扯,将张嘉元拽回身边。
张嘉元摔在他腿上,嘶了一声。始作俑者仿佛这会才回过神来,忙不迭地讲了一连串的抱歉,渐渐看着也真心实意地不好意思起来。张嘉元揉了揉撞痛的地方,对上周柯宇这密不透风的礼貌,难免感到无奈:“……到底是我不喜欢你还是你不喜欢我,干啥呢。”
“我有时候会这样……像那种,肌肉记忆,身体自动就反应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般都是那种,能想象到的正常动作……其他人也都说习惯了的那种。没弄伤你吧?”
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周柯宇没将他从腿搀下去,反而扶住他的腰,自下而上,真心实意地盯着他道歉:“这样想,你不太喜欢我也完全能理解的。我以前大概总是……总这样吧?缠着你不让你走,挺给你添麻烦的。”
是太醉了,还是现在已经是在做梦了?张嘉元望进他的眼睛,轻飘飘,天旋地转。他仿佛想到了很多事情,大脑却又一片空白,沉默良久,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有讲话。他想抓一杯水喝,莫名按住了周柯宇的肩。音乐震得他的脑袋咚咚作响,连血液也震颤起来,像死过去,又活过来,疲惫又清醒,胃被绞紧,同时扯平。
“不是的。”张嘉元听见自己的声音。太吵了,他都不知道周柯宇会不会听见。
“不是的。你会放我走。”
怎么能说是放走呢?周柯宇都没有试图留过他。不要说留,他主动靠近的时候,都不觉得周柯宇有因此变得多么高兴。荒诞的记忆,到底给周柯宇留下了怎样的印记?谁在张嘉元不曾在意的时候一遍又一遍地用默念压抑自己,谁又在张嘉元起身或转身的时候在心里排练无数次拽回他的动作?张嘉元见过周柯宇揉米卡的头发,躲林墨的突袭,在伯远面前低头装乖,将身体摆到合适的角度好让侄女顺利地扎起一个小辫子,结果他还是不懂周柯宇。这样一个失落的谜团,张嘉元面对他像面对无法解读的古埃及文字一样无力。
他把手放到周柯宇的脸颊上,问他:“你高兴吗?”
周柯宇怔了一下,慢慢点头。
他又凑近一点,鼻尖顶到鼻尖。周柯宇的手掌贴到他的后颈,不用力,熟悉的感觉。
“……你觉得我们这样是要做什么?”张嘉元的话语几乎黏在牙齿间,“你觉得你想做什么?”
我真的很醉很醉很醉了。张嘉元想。但是没关系,大家都会忘了的——全都忘掉。哇,地狱笑话果然本人讲更有杀伤力。
周柯宇像是也酩酊大醉了。他说:“我觉得……接吻。”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张嘉元想。他头昏脑涨,甚至不知道自己原来如此了个什么劲。只是有点想哭,又有点儿想大笑。他仰头看天花板,透过灯带好像回到白晃晃的教室,接近夏日的时候,老师在课上讲,讲分子,讲分子间的力,把两个固体放到一起,压一下,分子就黏在另一个表面上,拿开了也带不走那一部分。他跟周柯宇,一路到现在,也许灵魂也这么混在一起,撕开了,仍旧黏连。周柯宇还在,因为张嘉元还在。
他最接近读懂周柯宇的时候,他最不懂周柯宇的时候。
他离周柯宇最远的时候。他离周柯宇最近的时候。
他彻底失去周柯宇的时候。他真的拥有周柯宇的时候。
他哭丧个脸,跟林墨演:“咋办啊墨墨,这下真成寡妇了。”
林墨怜悯地拿一块毛巾给他:“脑子里的水潮到我了,吸一吸吧。”
周柯宇要是一辈子就不记得你了,你怎么办呢?林墨问。
我……我给他当未亡人?当他的活遗产?
别在这给我演苦情剧男二。
噢。
算了……说起来,他前两天跟AK说他好像不记得什么人了。大概都快忘光了吧。
那之后是什么,再忘一轮吗?跟跑仓鼠滚轮似的。
管他呢。唔——你想知道的话,我们扣他个一两周,随时检测情况?啥时候忘光了,就地办一个新生派对。
真是新世纪了,00后一年能生两次。张嘉元心说,谁有空守他一两周啊,还得打工呢。
十个人拼拼凑凑,轮班倒是能凑齐。张嘉元这边反而出了点意外,一个月里都没给安排工作。
周柯宇戳戳他脸颊:“我怎么觉得你怨气比我还大?你也是被迫的?”
张嘉元假笑:“我百分百纯自愿。”又说,“你别弄我脸颊,影响我的高冷形象。”
周柯宇的指腹在他脸颊上一揉:“是可爱的。”
他们天天待在别墅里,朝夕相处,确实有些过去的味道。白天的时候看电视,播很久以前的剧,张嘉元看得动情,周柯宇给他递纸巾,被他目光扫过,麻了一下,抱怨:“我怎么觉得你看我跟看林业平似的。”
张嘉元鼻尖擦得通红:“别给自己脸上贴金。”
他们聊失忆到最后会发生的事情。张嘉元给他画示意图,一个不断重叠的圆,走过一圈又一圈,用吓唬小孩的语气说:“万一你一辈子就忘了再认识,认识再忘掉呢?”
周柯宇耸耸肩:“那也没有办法,只能这样。然后……然后希望大家不要忘记吧。还能有人给我捡起来一点。我就这样,东借一点,西借一点,凑合着过下去。”
空气微妙地凝滞。周柯宇抬手,又点点圆的衔接点:“万一画完一圈就又回去了呢?回到最初的时候,这一次轮回就结束了。”
张嘉元和他目光对撞,听到他讲:“我对圆这个词挺有好感的,万一会幸运一次呢?”
好吧。张嘉元想。为了你,为了我,祝我们幸运一次。
如果能够幸运一次——张嘉元很少追悔,也很少想如果——但如果这一次能够幸运,他要折叠起所有的软弱多疑和不确定,将一切的问题摊开,一字一句地向周柯宇求证。换他拉住周柯宇,将他们的十八岁、十九岁、二十岁的那些困惑和失落,都从无尽的长河中拾起。也许能够那么幸运,所有的不安都将拥有一个很确切的答案。
或者如果仍旧不够幸运,也没有关系。他活着、记得,就是周柯宇的过去。
周柯宇问:“如果有那么多次轮回的话,你会再主动点儿来认识我吗?”
张嘉元说:“看情况吧。”
周柯宇说:“我都没听你讲过我们的事情。以前的故事……什么的。”
张嘉元伸手揉了一把他的头发:“那我明天就给你讲。一醒来,就过来跟你讲。”
明天、后天、大后天——某天,很平凡的一个某天。到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人再在替周柯宇计数,他自己实在也记不清了。前一晚上是桌游夜,所以睡大通铺,张嘉元靠最右,周柯宇——他醒来之后垫着脚一个一个找过去,睡在中间。起太早了,或许是五六点钟的光景,天边泛的什么颜色不知道,洒进来是淡淡的石膏白。他抱着腿蹲在周柯宇旁边,也不做什么,只是觉得自己应当这样凝视。
周柯宇睡得不安稳。他皱了皱眉,好像要醒来,手臂在被子里胡乱摸索一阵,摸到手机,顶着一头乱发艰难地尝试面容解锁。张嘉元放轻呼吸,看他眯起眼,打开微信,掠过一长串常用的聊天窗口,切换几下才点中绿色的文件传输助手。——上一条还是挺久之前了,那么久,张嘉元都有点想不起来那个日子代表着什么,只模糊能看见周柯宇上划一下,有很多很多一模一样的内容,飞鸟一般扑过时间的穹顶。
他好像确定了这就是他要找的东西,于是他下拉,点开输入框,熟练地、惯性一样地打字:
不要忘记张嘉元。
——这就是答案。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