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墨说:初恋是一件很复古的事情。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正靠在练习室粗糙的红砖墙上,歪着脑袋,用耳朵凑近手机的功放口,听刘彰写的新DEMO。他眼睛轻轻垂着,好像是盯着足尖。林墨今天穿了一双板鞋,板鞋踩在浸透了汗的地板上,地板上坐着闭目养神的张嘉元。张嘉元穿了一件宽大的T恤,大臂基本被盖住,露出一截连着关节的皮肤,贴住周柯宇的手臂。
刘彰抱着手臂,说:“我看他们才复古。”
他今天忘带Air Pods,想着周柯宇耳机是本体,向来不离身,于是锁定目标,晃晃悠悠走过去借东西。周柯宇脊背贴着墙角,坐在地上休息,闻言拧上矿泉水瓶的盖子,撩了撩眼皮,告诉他Air Pods没在身上。
刘彰:嘎?
周柯宇:好几天没带了。
张嘉元这时候走过来,在周柯宇身边坐下,腿上估计是练猛了没力气,落地时敦实地响了一声。他手里拿着个挺老式的MP3,牵出一条耳机线。刘彰上次见到这玩意还是在海花岛上,正愣神,周柯宇已经动作自然地牵起一条分支线,将半边挂上耳廓,低头翻出手机刷INS。张嘉元也没说话,脑袋往后一靠,眼睛已经合上了。
刘彰没搞懂这一波是什么操作,也没搞懂林墨为什么突然拐到初恋。
林墨听完整首曲子,拍了拍刘彰的胳膊,半拉半拽地让他贴在墙根站好,靠在他身上休息。他打个哈欠,眯缝着眼睛:“分一根耳机线,多老的套路了,网易云一起听的开发员看了都想哭。”
周柯宇抬起头瞟了他一眼。这动作做得很慢很小心,大概是怕把耳机线拽下来,整个人显得谨慎又僵硬。
林墨无动于衷:“张嘉元犯傻又不是第一回。”
张嘉元顿时把眼睛睁开了,瞪着他,作势要打。林墨往旁边一让,前者重心不稳,差点歪出去半个身位,好在腰腹力量够强,勉强摆正了。周柯宇伸出去揽他肩膀的手于是悬在半空,略显尴尬地被挤在张嘉元汗湿的脊背和墙壁中间,抽也不是,放也不是。热度从那里烧上耳根,他的心跳一点点快起来,手指不安地蜷起,最终一狠心把手臂抽回来,皮肤上蹭出一点细小的红痕。
动作大了,牵扯到耳机线,岌岌可危摇摇欲坠地晃着,他赶紧抬手摁好,张嘉元也伸手去扶,手背碰到一起,显得一连串的手忙脚乱有些动魄惊心的意味。
张嘉元回头看,笑起来:“咋笨手笨脚的呢你?”
周柯宇乖乖低头:“我错了元儿哥。”
他示弱已经很熟练,有八百种方式能让张嘉元有火发不出来,促狭的调笑的乖巧的可怜的,凡所应有无所不有。大家常说他是团欺,但他的大部分装可怜额度都匀给了喜欢罩着他的团霸。某种程度上,看起来更像是一种“我知道你舍不得拿我怎么样”的恃宠而骄。猫翘尾巴似的,楚楚可怜但耀武扬威。
张嘉元抬手弹了一下他额头。完全没使劲,放水放出一整个太平洋。
这动作已经熟稔到一种心照不宣的地步。过几天有一次在寝室玩游戏,周柯宇自主选择惩罚人,转了一圈眼睛定在张嘉元身上。张嘉元都懒得看他,抬手飘飘忽忽地给了他一下,刘彰“啊”一下叫出声,扯着嗓子大喊:“周柯宇玩儿赖!”
周柯宇喝了口水,向沙发靠背一仰,把笑意抿下去一点,耸了耸肩:“元儿力气最大,我哪里玩儿赖了?”
赞多插嘴道:“嘉元,很大力气。”他拍了拍张嘉元的小臂,夸张地做出一个掰手腕惨败的演绎,然后峰回路转:“但是,对柯宇,很小力气,温柔。”
刘彰立刻帮腔:“你看看你看看!赞多都知道!”
周柯宇扭头去看张嘉元。张嘉元低着头玩手,玩了片刻改成活动关节,非常反派地一边慢慢抬起头一边咧开一口小白牙笑了,说:“你要觉得我帮人作弊,下回你就选我惩罚你。你亲自瞅瞅我是不是公平公正公开,行不?”
周柯宇乐倒在沙发上。刘彰把手勾在张嘉元肩弯那使劲摇晃,被他毫不客气地往腰上捶了一拳。
“靠,玩真的啊!”挨揍的立刻退到赞多身后去,“哇这个人好过分!”又说,“他们俩抱团!”
张嘉元摆摆手:“这个指控不新鲜,换一个。”
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周柯宇想到第一期异次元,张嘉元那时脸上婴儿肥还很明显,就是眼睛太冷,仰着个下颔发言,像个很随性的纨绔。佐藤在那“抱、抱”说不清楚的时候,他一笑,脸颊上的肉就软软地鼓起来,看着怪叫人手痒。那会他耳朵红了吗?周柯宇记得不是很清楚。他抬眼看,灯光昏黄,现在倒是看不出。
他伸手,顿了一下,捏了捏张嘉元的耳朵。
张嘉元后知后觉地往旁边一躲:“你干啥呀。”
“有。”他一时有点编不出来,语句在口中打转半晌,无处安放似的,“没啥。”
张嘉元抿了抿下唇,手指探到周柯宇耳边,近得周柯宇几乎能感觉到指腹的一点湿热,身体深处涌现出一种夹杂着期待的躁动。他坐得直,由上往下看着周柯宇,睫毛垂下来,脸上不见什么情绪,倒是能看见耳朵这会的确红了。
周柯宇心都快蹦出来了,他倒把手一抽,含糊地说:“算了,不跟你计较。”
前者松下口气,又被失落弄湿。气氛一时很微妙。
“奇怪哦你们俩。”刘彰挪了挪位置,一拍茶几,“玩不玩了玩不玩了,赶紧下一轮。”
周柯宇只能看着张嘉元的后脑勺,无意识地并拢手指,搓搓指腹。一种春日花瓣一样柔和的触感徘徊在那里,微微发烫。
闹到半夜大概两三点,人群散去之后周柯宇瘫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沙发背。米卡在他旁边坐着,低头喝张嘉元给他买的AD钙奶。灯关得差不多了,窥视感小下去,他才问,Are we really strange to you guys?
米卡反问:“Don’t you already know about it? I thought you did it on intention.”
周柯宇噎了一下:“I’m just… I don’t really know. I mean, we do have physical contacts, but me, you, Santa, we also do a lot of hugging and stuff.”
“You never hesitate to hug me in front of cameras.” 米卡仍旧专心于钙奶,佝偻着背,小幅度地拱了拱肩膀,“Daniel, everybody could tell. Jiayuan is special to you.”
“I do like him.” 周柯宇试图找一个委婉的方式表达,“And he is raised in a different culture…”
“You have a crush on him.” 米卡打断他。他放下那个白绿相间的瓶子,抬起头盯住周柯宇,很不容反驳的眼神。
周柯宇沉默半晌,挫败地搓了把脸,身体前倾,将手肘支在膝盖上,喉间滚出一声低叹。
“You don’t need to remind me of this.” 他捂住脸,过了半天,又很小声地问,“Do you think he have the same feeling for me?”
米卡很不客气地朝他翻了个白眼,很标准,林墨亲自辅导的。
I’m not blind.
情绪慢慢涨潮,感觉像慢镜头下见证一朵花开,花苞绽裂。周柯宇闷了半天,闷出一声“嘿嘿”,听得细了还有点儿破音。
米卡对着他字正腔圆地评价:“好傻。”
张嘉元梦游一样晃荡下来,手里拿着个马克杯,趿拉个拖鞋。他的头发滚乱了,一撮撮翘在头顶,像被毛巾静电折腾到头毛起飞的小白狗。他看看捂住脸压着唇侧颊肌肉微微抽搐的周柯宇,又眼神迷茫地瞥了眼朝他遥举AD钙奶的米卡,一言不发地捧着空杯子回去了。
他遇上周柯宇就容易犯傻。之前正儿八经地分析自己跟周柯宇在什么客观条件下最容易触发客观性亲密接触,笔在白板上划拉半天,最后重重圈出一个“没洗头的第二天”。传说蓬头垢面必遇暗恋对象,张嘉元打算守株待兔,可惜没大量练习的日子多半得上妆抹发胶,他也很要漂亮,只能不了了之。
也干过一些别的寻常蠢事,悄悄买周柯宇喜欢吃的零食放客厅,装不困陪周柯宇熬夜看电影,买个新奇玩意会用了立刻借机找周柯宇说话显摆,对着镜头矜持地抛小媚眼儿。极少数时候有点青春疼痛意味的别扭小心思,故意在电影中途打哈欠,又强撑说不睡一起看呗,幽亮荧幕下一双湿漉漉的眼睛从下往上看周柯宇,像在说你快发现我选的不是电影是陪你。
最后靠着大腿睡昏过去之前,还在心里默念主动毁灭期待值。中途迷糊醒来,电影还在播放,他不想挪开,身子又僵住,难受得很。周柯宇倒善解人意地捏他的后颈:醒了?
张嘉元不睁眼:没醒。
周柯宇说:“你别缩着,起来睡。”他半抱似的把张嘉元横着架上沙发,抽出一条珊瑚绒的毯子,勉强把两个人都裹住了。地方到底是狭窄,张嘉元鼻尖都快撞上他锁骨,呼吸全部闷在那一片皮肤上,潮热,他反而睡意全无,心脏狂跳。
倒也不敢真说挤着了,就这么别扭地睡下去,第二天全身酸疼,打电话给林墨说再也不干这种蠢事。
林墨一手还操作着王者,问:“哪儿蠢了?”
张嘉元半天憋出一句:“当时没要个大点的沙发。”
林墨啪一下把电话挂了。张嘉元在床上滚了一圈,又拨视频骚扰付思超,翻来覆去地纠结月余前被周柯宇碰耳朵之后往外撤的那两点五厘米是否会给敏感慢热的十九岁少男传递错误的信号。过了几分钟张腾也凑进镜头里,打了个招呼,闲扯几句,又问,你跟弟弟咋样啦?
张嘉元拿头撞长条枕头。
付思超啧啧摇头:“看到没有,暧昧一步到位,之后毫无进展。”
“我这是,我这是。”张嘉元挣扎未果,“慢慢来不成吗,我保守。”
守得忘了自己还是个得接受公司压榨的打工人,于是变成了守着手机等消息等视频的异地苦侣。冬天冻得手指尖摁在手机上都没知觉,鼻尖通红的一片,哈出一口气都能蒙住镜头。周柯宇在那边说,你进室内啊,多冷。张嘉元答非所问:“这么久没瞅见,想我没有?”
对面人的眼睛弯起来:“哪敢不惦念着元儿哥。”
张嘉元一下乐得春暖花开,嘴上还不饶人,闷着鼻音装凶悍:“别装别演。”
“我多真心啊。”周柯宇喊冤,好像化着眼妆,显得眼神很多情潋滟,“不信任我是吧。”
又游走在兄弟交往和暧昧暗示的边界线,华尔兹似的打转,叫人一点也捉摸不透的。苦恼、烦躁,快乐时轻轻飘上云端,还要随时担心下坠。见面的时间变得格外宝贵,但近乡情怯,反而变成两个结巴。你好吗,哦,哦,我好啊,你呢。两个笨蛋似的,赞多说:柯宇,嘉元,笨蛋,一对。因为“一对”,脸上闹红了,反驳显得刻意,只敢心中窃喜。
周柯宇悄声问:Should I confess?
赞多比了个大拇指:笨蛋,很配。
万里的工作收尾着,休息的时候难免追忆往昔起来,歌越做越多,曾经听得刻进DNA的成团曲好像就远了,飘忽了,蒙着一层轻纱,怪斑驳的,叫人心里忽然沉一下。周柯宇情绪不高,窝在角落休息,也不打游戏。原本是尹浩宇坐在他旁边,被人叫走了,张嘉元才坐下,手指虚虚搭在他摊开的手掌上。
周柯宇捏了捏他的手指:“我没事儿。”
张嘉元说:“知道。”又笑一笑,“帮你重拾一下跳到烂的哦哦嘿。”
周柯宇低下眼睛,轻声唱:你的双手就是浪漫。就这么一句歌,戛然而止地停住了,他说,元儿,我们这样浪漫吗?
张嘉元摁摁他的掌心:“挺可爱的倒是。”
过几天是他生日。近来生日多,生日多物料多活动多,工作倒显得庆贺无关紧要。该卡点的卡点,该发祝福的发祝福,张嘉元盘腿坐在床上,严阵以待。时间还在十一点,门被拧开又合上,周柯宇走过来,坐他床上,就一下,又被烫着似的站起来,垂着眼睛看他。
张嘉元不明所以,抬头看,周柯宇也不说话,眼神被睫毛帘遮住了,晦暗又潮湿的一双眼睛,他不由自主地想躲。
躲的不是周柯宇,是会忍不住送上门引颈受戮的笨猎物自己。
“干啥啊。”他嘟囔,“熬不住夜直说哈。”
“没,没有。”周柯宇又坐下了。手指不知道往哪放似的,绕着张嘉元放床上的耳机线一顿缠,给自己结住了,手足无措地呆在那里。
张嘉元于是叹气:“咋这么笨捏。”放下了手机低头给他解耳机线。
周柯宇低首看着他,手指尖圆圆的,脑袋圆圆的,脸颊肉圆圆的,下唇圆圆的,是很可爱的,怎么转瞬都要十九岁了。他不知忽然间哪里又横生一股勇气,说:“张嘉元儿,十八岁早恋的末班车你就快错过了。”
张嘉元错手把一个结打死了,抬起脸,眼神是懵的,比起欲言又止,更像是根本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周柯宇想抓他的手,自己的手指却还被缠着,为了表达亲昵,只能小狗似的,拿自己的鼻尖贴了贴张嘉元的鼻尖。
他脸一下红了,补充道:“要不要,赶个趟,跟我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