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那年的感恩节,张嘉元作为周丹尼尔父亲法律意义上的伴侣,被正式介绍给他。
火鸡被烹饪得很完美,焦糖色的外皮油光四溢,小番茄绕过它一周,垫着的生菜像淑女的荷叶裙摆。往下排是青豆砂锅、蔓越莓果酱、土豆泥、玉米面包、蜜汁甘薯和南瓜派,规规矩矩地分陈两边,跟电视剧里妃子晨省觐见皇后的场景差不多。张嘉元的新郎坐在上首,他坐在左侧,正面面对比他还大半岁的儿子。对方长了一张漂亮标致得让人挑不出错的脸,没打理过的刘海间隐约看得出一双俊长的眉,压着半敛起来的眼睛。黑色帽衫将他的神色笼得晦暗不明,只看见那双唇,像是翘着,又像只是静止。
“……我希望你要尊敬他。”家中的掌权者咬字清晰地发表总结陈词,“如果我听到任何投诉,我不介意抽个空找信托基金的负责人谈话。”
他说这段话的同时,执刀剖开火鸡的肚腹,挑选了一块相对柔软的肉放进张嘉元盘中。语毕,抽餐巾抹抹手,随意将它抛在桌上,拍了拍张嘉元的肩膀,干脆利落地离开了。
在他父亲离开后,周丹尼尔甚至没有费心举起刀叉,而是向后一推椅子,毫不留情面地离开一片死寂的餐厅,直接上楼了。张嘉元被迫一个人留在餐桌前,尽量礼貌地品尝了每一道菜肴。火鸡不如普通烤鸡多汁,青豆没什么味道,土豆泥没有酱汁很难下咽,甘薯和果酱又太甜。他勉强塞了两口玉米面包,囫囵吞下一块口感湿滑黏腻的南瓜派,匆匆丢下餐具逃往自己的房间。
为了显示礼貌,他下来的时候没带手机,因此上楼梯心不在焉,拐角处被人拎住毛衣后领,直接拖进陌生的房间。冰凉的手掌扣住他的后颈,几乎刺痛般的冷感让他浑身打了个哆嗦,还没来得及叫出声,就被压进柔软的床垫。
藏青色淹没了他的视野。傍晚营口的海一样的、流动的、潮涌般的藏青色。
安静的环境中,他清楚地捕捉到一声嗤笑。
“张嘉元。”对方顿了一顿,“叔叔阿姨对你远渡重洋给人当继母没有意见吗?”
张嘉元沉默了。半晌,他才艰涩地从喉口挤出两个字,百转千回地用唇舌抿化了,轻轻含在齿间:“……柯宇。”
周丹尼尔有一双生而显得多情潋滟的眼睛,眼尾在眉骨下缱绻地拖出去,荡开欲说还休的阴影。此刻那片阴影盖下来,沉甸甸地压在张嘉元的脊背上。他这一年勤于锻炼,周丹尼尔能摸到精妙的肌肉线条,蓄势待发地紧绷着,却不抵抗他。他握着张嘉元的肩膀,把他推翻过来。后者避开的视线,长长的眼睫垂下来,眼尾的小痣在昏黄的台灯晕光下显得晦涩。
“……你没什么要跟我解释的吗?”周丹尼尔问。
“没有。”张嘉元答,瞥到他表情时一瞬间显得慌乱,但很快又别开脸。他的手指蜷起来,饱满的唇向内咬了一下,在暖色调下依旧显得苍白。
“我们已经分手了,周柯宇。”他最终说,语声像一片锋利的羽毛,轻飘飘地落进周丹尼尔心里。
周丹尼尔等了两秒,才慢慢开口:“……我不记得我们提过这件事。”
“不代表它不存在。”张嘉元执拗地重复,“我们分开了。”
他的声音有一点轻微的颤抖:“放开我,周柯宇。我讨厌打小报告不代表我不会这么做。”
这就是威胁了。但他连手指都没有动,身体像完全是驯服的。
周丹尼尔松开手。张嘉元坐起身,慢慢地活动了一下脖颈,走出他的房间。身后的视线追随着他,像灌木的棘钩连绵地挂住后颈,直到薄薄的一片门将其从中截断。他已经洗过澡,在床上呆坐半晌,又抱着浴巾进了卫生间,出来湿淋淋地踏着地毯坐在床边,打开抽屉挖出褪黑素软糖,放进嘴里机械地咀嚼,像将其当做聊胜于无的甜味消遣。晚餐令他疲累,这样的疲累却吊着他的神经,连带着心脏的频率一起失调。他拿出一本乐谱,不着边际地涂了几笔,连起音符,勾勒出城市的外轮廓。
听说音乐能够影响人的潜意识,晚上他是戴着耳机放着最低音量入睡的。歌单选了一个从未听过的助眠主题,大多数是钢琴曲,轻柔地灌进耳廓。他真心希望自己能够一夜好眠。
事与愿违,他做了一个关于冗长夏日的梦。
*
持续两三天,家里都是三个人吃饭,两个人走过场。无论是多么鲜亮的菜色,周家人都能够置之不理。后来只剩他和周丹尼尔两个人,他们面对面用餐,不说话,因为是分餐制,也不必有什么布菜上的顾虑。若从旁人看来,比起年幼的继母与年长的继子,倒更像相敬如宾的合约夫妻。将餐用毕,各有目的地分道扬镳,再在下一次循环时回到桌旁,继续饰演不相熟也不互憎的客气角色。
他每夜睡在自己的房间,并不与男主人同床共枕。偶尔和周丹尼尔在走廊上打个照面,依旧互相默契地保持沉默。
十一月底的加州还没有冷到需要供暖,气候也相对湿润。张嘉元的时差还没完全倒过来,下午总觉得困倦,有时在沙发上看电视也会抱着遥控睡过去。他醒来的时候小取暖器总是被放在沙发下面,身上裹着一层珊瑚绒毯子,桌上有一杯水,有时是烫的,有时是温的。他因而对家中的阿姨格外客气些,饭也捧场地尽量多吃。
他只身来到异国,除了姐姐谁也不曾知会,手机卡自欺欺人地换了,没有社交,也暂时没有事做,于是对一点额外的关心更为珍惜。
再见到丈夫是感恩节假期的最后一夜,张嘉元被叫进主卧。大约四十分钟之后,他回到自己的房间,眼眶微红湿润,鼻尖显出浅淡的血色。
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地,他在二楼尽头的卫生间里被周丹尼尔截住。
一条热毛巾被捂在他脸上。张嘉元闷闷吸进几口热蒸汽,干涩的鼻腔逐渐好转。
“回去吧。”周丹尼尔说,以一种在克制情绪的语声,“张嘉元,你可以在营口过得很好。”
张嘉元把毛巾揭下来,脸颊一瞬间漫上凉意。周丹尼尔低柔的视线在他泛着水红的唇上落了一下,像蝴蝶碰花蕊,一触即分。
“为什么?”张嘉元把问题抛还给他。
周丹尼尔闭了一下眼睛,像很疲惫:“你不会想跟这样的人共度余生的。”
张嘉元把毛巾搭在洗手池旁,手指轻轻扶在池沿:“不是所有的关系都会持续到人生尽头,不是吗。”
周丹尼尔脸上那种脆弱的憔悴碎裂了,露出一面失色的底。他没有表情的时候其实很唬人,眼帘垂下像夜幕降落,俊美的脸能凝出极强的压迫感。张嘉元看着他,不知为何想到初见,营口夏日的阳光自他身后的大落地窗流泻进周丹尼尔的眼睛,明亮的温度经由视线又流淌回他的身体。
“所以你决定了。”
“嗯,决定了。”
“没什么能改变你的决定?”
“……柯宇。”
张嘉元念出这两个字,本意近似于警告,字音脱口的瞬间又觉得抱歉。他说话的音调柔和下来:“我不知道那是你的父亲。”
“你现在知道……”周丹尼尔顿了一顿,把话音截转,“你知道我想听的不是这个。”
张嘉元抿住唇。周丹尼尔伸手像要碰一下他的脸颊,最终选择捏住下巴。张嘉元的下颌很小巧,从前落在他的虎口,会显得很乖顺。
“别再进主卧了,张嘉元。”他说,“我不是没脾气的。”
*
张嘉元在加州待了两周,早起早睡,支着耳朵听周丹尼尔的动静,刻意与他错开作息。周丹尼尔似乎也忙了起来,很少待在屋内,有时两三点才听到他的车倒进车库的动静。张嘉元于是也松一口气,匆忙收拾完行李,奔赴丈夫在纽约为他定下的住所。拉瓜迪亚机场翻新过,横切的巨大玻璃落地窗将傍晚霞光等分成碎片,张嘉元拖着行李箱一步步踏过去,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到停车场的第五层,再坐电梯下到二层去找来接他的车。
黑色的商务轿车,车窗摇下来,露出半张年轻冷漠的脸。
周丹尼尔说:“上车。”
张嘉元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僵住,像突然遇到猎人的狍子,在飞机上睡红的脸半埋在柔软的米白色羊驼毛流苏围巾里,仿佛天真又软弱。周丹尼尔按下后备箱按钮,打开车门去拿他的行李箱,他却突然倔起来,手指用力扣住行李箱的握杆:“你怎么会在这里?”
周丹尼尔掰不过他,也无意在这方面争强,往车门上一倚,挑起一边眉:“公寓钥匙在主人手里,很奇怪?”
张嘉元哑口无言:“……我以为我是独居。”
周丹尼尔从他手中接过行李箱:“本来是。”
车平稳地驶出去,在纽约次第点亮的灯火中绕过几个弯,很快开进商铺遍地的街区。张嘉元透过后视镜看络绎不绝的车流,汇成一串地上的流星。又走走停停几个红绿灯的功夫,周丹尼尔把车停入一个车位,熄火,探手把电子烟揣进裤兜里,下车拿后座放的羽绒服。张嘉元解开安全带,去后备箱提行李,被周丹尼尔半路截住。
“不急着拿。”周丹尼尔说。张嘉元被他吐出的一口烟轻轻裹住,青提味。
他领着张嘉元上电梯,绕过一个路口。青白色的楼下有老人放着音箱在跳广场舞,整齐的队形,色彩艳丽的舞蹈扇转得像盛开的牡丹花。张嘉元一晃神,以为回到国内。周丹尼尔推开一扇深色的金属门,又推开更重的银色门,把张嘉元拽进室内。楼下凌乱摆放着橘色棕色的气球,说不清是感恩节的布置还是万圣节的遗留。
转过二楼的玄关,一股辛辣的热气立刻扑到脸上。服务员殷勤地递上擦眼睛的小布和围巾,倒满大杯柠檬水。周丹尼尔点菜,张嘉元坐在他对面,不知所措地发怔。过了一会,两个小碗摆在他面前,一个里面是他常吃的酱料,另一个里面是血糯米粥,深紫色,稠但不糊,有一点烫,很甜。
张嘉元端起来舀了一口,酥热从喉道漫开。他终于重拾语言能力:“加州那会你很忙。”
“嗯,期末。”周丹尼尔答。
“那现在……?”
“考完了。”
“噢。”
“粥好喝吗?”
“……嗯。”
“你以前也喜欢。”
张嘉元把勺子放回空碗,再度沉默下来。他和周丹尼尔之间靠一种微妙的氛围托举,像细雨或薄冰,稍有不慎就会牵连出无数裂纹。戴着假面装失忆是彼此最体面的途径,周丹尼尔却要逼视他的灵魂,窥视他心中是余火或残烟。
周丹尼尔轻轻笑了一声:“婚姻把你变成哑巴了,元儿。”
张嘉元向上菜的服务员道谢,把牛舌下到番茄锅里,燎三秒就捞起来,在自己的小碟子里堆出一座小肉山,闷头苦吃,吃完又拿平板加菜,平日爱吃的不爱吃的他都点,鸭舌猪腰从辣锅里捞出来,鲜红淋漓地在他口中荡漾开,片刻后被芝士年糕的浓郁压过去,过不多久,又换成香草冰淇淋甜筒缓慢流淌。
周丹尼尔签了单,张嘉元不知道他给了多少小费,但服务员看起来很高兴,还问他要不要再来一个冰淇淋。他本来想拒绝,转念又开口要了草莓味的,拿在手上慢悠悠地舔,直到周丹尼尔为他打开公寓门,都顺理成章地没有再说一个字。
“周柯宇。”他喊住周丹尼尔。
周丹尼尔转过身,眉聚拢一些:“什么事?”
“别欺负我。”张嘉元语气平淡。
周丹尼尔怔了一下,没应他的话。空气沉甸甸地凝滞,他们对峙宛若一对两望的雕像,或许暗潮涌动,或许又只是平静,什么都不发生。周丹尼尔看着他,眼神勾勒过他埋在黑色发梢与白色围巾之间,透着一点粉的圆润耳垂,无意识地搓了搓指尖。他吞下肚子里骚动的念头,从鼻腔里含糊地嗯了一声,折身回到房间,把自己仰面摔在床上。没有装顶灯的天花板空茫地悬挂。
他清楚地知道刚刚自己在想什么。
他想给张嘉元暖一暖耳朵。
他想,张嘉元,那你为什么要欺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