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火

凌晨三点,奥斯卡接到一个来自丹尼尔的电话。被电流重组过的声音沙哑冷淡,问:“你在哪?”

三点半,周丹尼尔从Uber下车,在夜店门口拿出一张假驾驶证,面不改色地伸手、敲章,闯入五光十色的地下世界。

他迅速地定位到奥斯卡的蓝发,将他从人群中拽出,开门见山地说:“我见到张嘉元了。”

奥斯卡洒了半杯酒,在不明朗的灯光下抬眼看周丹尼尔。后者其实没什么表情,一双眼睛冷淡地垂着,唇抿起来,锋利的一条线。他比奥斯卡高至少半个头,却小他约三岁。奥斯卡叹一口气,随便将酒杯扔在吧台,带周丹尼尔七拐八绕地找到卫生间,从兜里抽出一支电子烟,将裹在上面长长的黑绳散开,拍在对方掌心。

“……慢慢说。”

周丹尼尔将烟嘴叼在口中,用牙齿轻轻地磨。他不知如何开口,索性再丢一个炸弹出去。

“他跟我爸领证结婚了。”

奥斯卡险些把自己的舌头咬了吞下去。

他指手画脚半天,试图找出一个合适的形容:“……他是你小妈?”

周丹尼尔皱起眉:“他是张嘉元。”

一门之隔,鼓点和尖叫罩上一层雾,团团攘攘地撞击着耳膜。电子音乐的节拍绕着人转,四面八方,一时吵一时静,乱得像把脑子丢进洗衣机,轰轰烈烈一顿搅和。周丹尼尔捏住鼻梁,下意识想推眼镜,又想起那副克罗心平光镜被他忘在营口,距此至少一万公里。

“我不知道,Oscar,我不知道。”他干涩地舔一下唇,“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他用手卡着电子烟的壳身,渐变紫的烟杆在他指间不断地翻转。

“我觉得他不开心,但我也很生气。”他困惑得像解不出题的学生,“我总忍不住要刺激他……我也不知道是希望让他拒绝我,直接告诉我他爱上了我父亲,让我死心,还是想让他跟我解释,一切都是不得已,都另有隐情。但我又……我觉得我接受不了他真的跟我爸有什么。”

“如果真的有什么呢?”奥斯卡靠在盥洗台旁,小指抵着台盆,将细长爆珠的烟灰抖在水池里,“丹尼尔,你自己说的,他只是你的Summer Crush,夏天已经过了。”

他不紧不慢地补了一句:“哪怕在夏天,他也不是你的所有物,不是吗?”

“我喜欢过他。”周丹尼尔用舌尖顶了一下腮,语气很轻,“至少我不希望他成为另一个我妈。”

“我也不希望你成为另一个你哥。”奥斯卡侧过头,长长吐出一口烟气,“在你分清你到底是掌控欲作祟、闹叛逆、还是余情未了之前,别为这件事忤逆你爸,不值当。”

周丹尼尔陷入沉默。半晌,他问:“胡烨韬呢?还在韩国吗。”

“……不知道。”

奥斯卡把烟掐灭了。

*

周丹尼尔回到家的时候,天色刚刚泛白。他打开廊灯,脱下鞋,黑色绵袜踩在地上,几乎不发出声音。他喝了一点酒,仅仅微醺,胃因此觉得有些落空。打开冰箱时,白而冷的光漫出来,他眯起眼,把速冻食品从微波炉拿到深灰色大理石吧台上时,看到沙发上冒出来的一丛蓬松黑发。

张嘉元安静地睡在那里,没盖毯子,足踝到脚掌心泛起一片受凉的雪青色。细银框的圆眼镜还挂在鼻梁上,周丹尼尔犹豫了片刻,轻手轻脚地替他摘下,又抱来毯子,小心翼翼地抖开,将他完全裹住。天光还没亮到令室内的构造清晰可见,周丹尼尔将取暖器放在张嘉元脚边,摸索半天才对准插孔。

他无声地做完这些,盘腿在地毯上坐下,指尖搭上张嘉元的脸颊,以一种不会惊动他的力道,慢慢描摹他的轮廓。张嘉元安然酣睡,仿佛对此习以为常。

太阳躲在浅灰色的云后。今日降雨。

*

纽约这一年恰巧是暖冬。往年感恩节假期的时候,雪已经茫茫落了一片,轻柔地吻呼啸而过的人群。这时候竟然日均温度还有10摄氏度左右,自然只能下雨,连着两周的光景,小且缠绵,撑伞也无用,无伞却恼人。张嘉元穿一件半高领的黑色毛衣,外面罩一件同色大衣,混入乌沉沉的人群。他没撑伞,绕过哥伦布圆环,远远看了一眼傲立的雕塑,果断扭头拐进一家星巴克。

纽约的星巴克总是排长龙,他要了一杯圣诞季限定的栗绒拿铁。结账的女孩问他叫什么名字,他在“Jiayuan”和“Yuan”之间犹豫片刻,最终答:“Daniel.”

所有人都有自己的“星巴克名字”,他只是恰好想起这一个。

咖啡取单需要等待,恰好此时牛奶用完,女孩对他连声抱歉,请他先坐一会。他从善如流,在靠窗的位置落座,手指轻轻敲着桌面。落地窗外不断掠过行人,每个人都急匆匆地赶往下一个目的地,车辆恼火地慢慢挪动,刚起步就撞上下个街区的红绿灯。曼哈顿挨挨挤挤的建筑中蔓延出狭小的天空,雨细得像雾,把两个红绿灯外的喧嚣草草掩埋。

忽然有人问他:“你想跟我组一个乐队吗?”

纯正的中文,带一点湿气的川渝语调。张嘉元回过头,看到一个黑发黑眼的纤瘦男孩。他掌心攥着一张小票,指间有墨水染出的斑驳痕迹,头发剪得短,刘海凌乱地盖在额前,被宽大的报童帽帽檐压住,上半身裹着一件巨大蓬松的黑色面包服,腿却细伶伶地塞在牛仔裤中。

他挤到张嘉元身边坐下,以抑扬顿挫的语气自我介绍:“我叫林墨,在这附近读书,学戏剧表演。我想要一个乐队,但还没有吉他手。”

张嘉元挑一挑眉,说:“我不会弹吉他。”

林墨把小票丢在桌上,抓起张嘉元的手,凑到眼前,像一个端详地摊古玩的老伯一样仔细地翻看。

“……琵琶也行。”他最终哀叹一般说。

张嘉元笑出声。异国在他身上喷涂的外壳裂开、剥落。

他说:“我叫张嘉元。林墨,咱俩组个乐队吧。”

林墨住64街的一间公寓,没有门卫,进门有两道锁。电梯移动,停止时发生年久失修的巨大颠簸。他住3楼,C间,厨房小的只能供一个人转身,张嘉元洗手,额头一下磕在柜子上,咚的一声。林墨手里抱满刚烘干的衣服,气喘吁吁地踹开门,全丢在床上,扬声叮嘱他:“别把我柜子撞坏了,要赔押金的!”

张嘉元左冲右突,绊倒在林墨的沙发前,膝盖支起来,差点撞倒那张小得可怜的宜家黑桌。他龇牙咧嘴地扶正桌身,脊背抵在布艺沙发上,那高度甚至不够他舒舒服服地将头仰倒。

“你沙发怎么这么低?”张嘉元弓起背,很艰难地将腿塞入客厅的缝隙,“你也不矮啊?”

林墨在锅里捣开番茄:“不要对五刀捡来的便宜货指指点点!”

晚餐是稀烂的番茄炒蛋炒饭,配两个冰箱上层拿出来的冷冻山竹。张嘉元吃得唏哩呼噜,被林墨拿筷子敲脑袋:“你几年没吃饭了?”

林墨端详了一下他的脸,又问:“张嘉元,你几岁来着?”

张嘉元含混不清地说:“十八岁,成年了。”

林墨咬开一个山竹,自觉顺理成章地向下接:“读大学?”

张嘉元点头,又摇头。他说:“来结婚,分财产。”

林墨夸张地向后仰:“小白脸?没发现啊,你还有这种天赋!”

张嘉元一本正经地说:“我儿子都十九了。”

林墨点评:“牛啊。”

张嘉元说:“而且我跟他谈过恋爱。”他停顿一下,和盘托出,“就今年夏天的事。”

“噢——”林墨问,“然后呢?”

“然后分开了。”张嘉元说,“我们现在在同居。”

“你俩。”林墨含着一口山竹,含混不清地比划,“他管你吗?你要管他吗?”

张嘉元诚实地回答:“不知道。但……应该还是要管的。”

林墨说:“你可不能把儿子带来排练啊。我们乐队不管奶粉的。”

他把张嘉元送到楼下,站在隔绝寒风的玻璃门内用力地挥手:“明天来找我啊!”

张嘉元笑着和他说好,一个人转身朝西面的河畔走。他忽然明确地知道了明天应该做什么,醒来应该往哪里去。他喜欢这种感觉,在纽约迷雾一样的细雨里,一盏路灯撞到了他。

*

“去哪儿了?”周丹尼尔问。

他坐在吧台椅上,手肘支着椅背,指尖张开,整个人单薄地向后仰。桌上整齐地摆着中餐外卖的白色塑料盒,筷子尚且没有拆开。暖黄色的灯光自厨房顶洒下来,被他锋利的眉骨割碎了。

张嘉元半跳着换好拖鞋,从冰箱里拿出牛奶,拧开盖子,倒在绘着头毛凌乱的白色小狗的马克杯里。他的身上还有喜悦的余韵,显得整个人都轻盈起来。

“认识了个新朋友,去他家吃了顿饭。”他据实以告,脸上因为笑意漾出浅浅的纹路,“你咋还没吃饭呢?”

连乡音都溢出来了。

周丹尼尔嗯了一声,拆开筷子,慢条斯理地开始进食。蚝油芥蓝被水汽浸没,已经皱得不成样子,他一根一根挑出来,匀速地、平静地全部吃完,接着去拆凉掉的炸鸡翼,薄薄的一层金黄色的皮,一扯就空落落地整张掉下来。

他把冷透的一顿饭扫荡干净,抬起眼,静静地望着张嘉元。

“你已经确定你要以我父亲的伴侣这个身份在美国生活下去了,是吗,张嘉元?”

张嘉元兴奋的余震陡然停止。他将牛奶杯放在水池旁,后齿无声地绷紧,咬出一个“是”字。

周丹尼尔什么都不知道。他在心里重复地念。周丹尼尔明明什么都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

十九岁的继承人抿起唇,云淡风轻地提出要求。

“那从今天开始好好照顾我吧,从……既然你没别的事,就从照顾我的一日三餐开始。”周丹尼尔放下一次性竹筷,用掌根拄着下巴,“得了好处,也应该履行义务。”

他不无恶意地念:“不是吗,小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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