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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是下雨天。白日里一直阴沉着,张嘉元懒得出门,窝在沙发上看一阵电视睡一阵。他打瞌睡总是坐着,脑袋一点、一点,直到猛一下砸下去,把自己砸醒。正进行到第二步,忽然台式电话响起一阵叮铃铃,叮铃铃的警报。张嘉元勉力睁开眼,迷茫扫了一圈才伸手去抓浅绿色布艺沙发扶手外的电话机。冰凉的黑色塑料电话摁在耳边,他下意识打了个寒噤。
“……喂?”声音被揉得沙哑失真,只听得出语气温和,“请问这里是张家吗?”
“你哪位?”张嘉元打了个哈欠,盲捞到一支健康保险赠送的紫色塑料外壳圆珠笔,又在茶几下胡乱摸索出一本小蓝皮笔记本,翻开到涂写了乘法的一页,揿出笔芯在空白处点点,“我是她弟弟,有什么事我可以代为传达。”
声音沉默片刻,轻轻笑了一下,准确念出:“……张嘉元。”
他笔尖一顿。萦绕不去的赤狐的气味在这一刻格外清晰。
“……丹尼尔。”张嘉元皱起眉,把笔夹在本子里一起推远,向后一仰倒在沙发靠背上,“有事快说。”
“现在外面在下雨吗?”丹尼尔问。
“不知道。”
“看一眼。”
“……下小雨。”
“今天的降雨几率是百分之九十。”丹尼尔说,“七点好像会下大雨。”
“……哦。”张嘉元答。
电话两端都沉默了片刻。
丹尼尔慢慢地说:“如果没有下呢?”
张嘉元没有回应。
丹尼尔:“没有下的话,就陪我喝酒吧,小狼?”
张嘉元啪一声把电话挂了,坐在沙发上咬手指,齿痕密密麻麻地从食指蔓延到小指,带茧的指腹摩擦下唇,引起轻微的酥痒。他坐了一会,忽然抬手摁掉电视,三两步蹿上楼,拍开房间的灯,关上门。
七点钟门铃准时响起。张嘉元打开门,丹尼尔站在门口屋檐下,没有拿伞。空气湿漉漉的,泥土腥味裹着植物的清香一起涌向他,张嘉元动了动鼻尖,闻出一点雨丝的痕迹。丹尼尔这天穿了一件丝质白底花衬衫,领口开得低,露出一点背心的边缘,外面罩一件黑色西装领薄皮衣。越过他肩膀,直接能瞧见周围纵落的房屋与花园,蒙在细细的雨幕里,边缘都模糊了。
张嘉元问:“你没开车来?”
丹尼尔很坦然:“没有。”
张嘉元几乎被他气笑:“那我要是不给你开门呢?”他顿了顿,伸出手掌接了一把细雨,拽出丹尼尔的手,拍在他掌心,“七点在下雨。”
丹尼尔轻轻握住他手掌,指尖搭在手背上:“项链很漂亮。”
张嘉元眼睫一颤,挥开他的手,从车库里骑出一辆摩托,丢给丹尼尔一个白色头盔。他穿一件宽大的皮衣,被风鼓动,一路上猎猎作响。到了卡座,他落下肩把皮衣甩掉,丹尼尔才看出他身上深浅不一的花色原来是黑色蕾丝的镂空。他坐在侧旁,手臂搭在狼人身后,垂着眼借昏黄色的灯光辨认哪些阴影属于原本的身体曲线。巡逻到胸口某处时,眼神不自觉地刮了一圈,是个小小的圆,又停在某点。
赤狐忽然撇开眼,俯身拎过桌上玻璃杯,抿下一口冰水。
张嘉元低头看酒单,似乎并无所觉。他扬手招来侍应生,操着一口略带生涩的德语,要了一杯雾苹果,又要了一杯啤酒。丹尼尔不置可否,杯子里的冰块相撞,发出细微的清脆响声。
大约一首歌过去,侍应生用不锈钢托盘将两杯酒呈了上来。张嘉元首先拿起啤酒抿了一口,半口泡,小半口酒液,一部分沾在他唇周,绵密地环绕。他放下啤酒杯,舌尖一卷,将泡沫吞入口中,又握住丹尼尔的手腕,截下那杯鸡尾酒。
“啤酒才是你的。”他说。
丹尼尔挑眉。
“我只是想尝一口。”他一甩下巴,齿间衔着的苹果薄片在空中短暂停留一瞬,又落进口中,咀嚼的同时甩给丹尼尔一道骄蛮不讲理的眼波,“剩下的都给你。”
“好吧。”丹尼尔投降,仰头灌下啤酒。张嘉元盯着他的脖颈,抻长露出海岸线般的轮廓,走得急的那个潮构成喉结的形状。
潮没有往下滚,丹尼尔顶开了他的唇。
梅尔森的苦味挟带着细细的焦糖味涌向相交的舌尖,烘烤香味充斥口腔,张嘉元吞下淡棕色的酒液,半片苹果和爱尔兰威士忌的香气被丹尼尔轻巧地勾走。两种酒很难兼容,酸甜和清苦交织在一起,显得彼此都更突兀,香气撞开,像流星对冲。灰狼抿住唇,发现自己意外地不讨厌这种感觉。
赤狐很懂得见好就收。他回撤了身体,然而一条胳膊仍搭在张嘉元背后,掌根抵着灰狼的后颈,温热若有若无地拂过发尾。他的手指虚虚垂在张嘉元的肩窝,指尖在锁骨附近流连。
“德国的春天实在很无聊,是不是?”他随意起了个话头。
张嘉元饮下一口雾苹果,没有搭话。
“已经晚春了,还是没什么春天的样子。冷起来仍然像深秋。”丹尼尔说。
“你穿太少。”张嘉元毫不客气,“世界上哪儿都有倒春寒。”
丹尼尔耸耸肩。
“听说奥地利的春天很美。”他抬起眼,仿佛确实向往,“米拉贝尔宫的花园这会应该是最好的时候。”
“你感兴趣?”
“有点。”
“你不会也想找几个孩子陪你在花园里边唱边跳《哆来咪》吧?”
丹尼尔笑了一声:“我又不是家庭教师——除非你愿意当军官,还有好几个失母的小孩。”
张嘉元拿手指拨弄玻璃杯边缘的苹果片,没有作声。
“你在德国也待腻了吧?”丹尼尔贴着他的耳朵,吐一个字也如同一个亲吻,赤狐的低语像蒲公英,被温和的风送入他耳朵,带一点痒,落地生根,“不如陪我去找春天。”
张嘉元几乎要脱口说好,话含在唇间抿了一抿,横生荆棘:“别把我当傻子。”
沉默、僵硬的氛围成了剩余酒液的佐料。丹尼尔没有作任何补充,只是把酒喝完,然后起身,礼貌地回避到了卫生间。张嘉元坐在原处,一点点抿尽杯中酒,结账。走之前,他绕到卫生间门口。酒吧较小,卫生间是无性别的一个单间,他停顿了片刻,手抬起又放下,左右甩了甩脑袋,喉咙里酝酿出懊丧的低音。沉重的黑涂漆木门此时被压开,缝隙里露出赤狐半道身影。张嘉元的手腕被抓住。他的脊背抵上裸露的砖石墙,粗粝的沙土勾住蕾丝繁复精致的花边。
他低头,目光淌向单膝跪下的赤狐,语调过平,显得有些冷硬:“你要怎样?”
赤狐向他腿间吹了一枚吻:“说服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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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尔茨堡的春日气候温和,日照渐长。阳光透过没拢严实的米色窗帘溜入房间,不小心连电子设备一道叫醒,银白色的机身在亮漆深棕木质床头柜上嗡鸣起来。两只狼耳从卷作一堆的白色羽绒被中冒出来,轻轻抖了抖,随即有半截胳膊横上柜面,手掌摸索着拍了几下,将电话接通。女声劈头盖脸地从电话的另一端砸过来,灰狼坐起身,眯缝着眼胡乱应和,鼻音黏连在话语间。
“……你至少要告诉我你现在在哪里吧?”长姐不无担忧地问。
张嘉元睁开眼。
乱七八糟的白色被子,敞开的卧室门,向外能直接看到豆绿色调主打的会客厅,木沿玻璃茶几上端正摆放着用白瓷碟盛好的蛇果,旁边的水晶花瓶里盛开着一大束白玫瑰。布艺沙发上堆放着蓬松的绒面绣花毛边抱枕和乱作一堆的衣物。水晶吊灯折射下,阳光如波浪流淌。
张嘉元拿下手机,退回桌面,点开天气。萨尔茨堡今日天晴。
“姐。”他艰涩地说,“……我在当傻逼。”